江在涯没有再和车上的主仆两人搭话，娴熟地处理起伤口。

他掀开的衣袖下，新伤叠着旧伤，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彦溪此刻才又细致打量起眼前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年。

他确实长得极高，结实而挺拔，侧脸犹如起伏有致的丘陵，高的地方巍然，低洼之处镶嵌着明镜似的湖泊。

光线在他脸上似乎都有了既定的沉淀，明暗有致。

这是一张少年的脸，却猜不出年龄。

他对康南有某种特殊的感情，彦溪可以肯定。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不对，确实有过一个。”

江在涯抬起头：“一个什么？”

“彦王府上的女兵。”

江在涯眼睫轻颤，有些不敢呼吸。

“请郡主相告。”

“那个女兵便是我。”

没错，康南彦王府统率南境二十七万铁骑，不论是军营中还是彦王府上，从未招收过女兵。

但彦溪是个例外，谁让她是康南彦府家的女儿呢。

她一出生就在军营里。

当别的婴孩还窝在安逸的襁褓中嗷嗷待哺时，她就已经过上了在睡梦中练兵的日子。

整日被彦王妃和老康南王轮流囫囵拴在胸前，颠簸在马背上。

等长大些会走会跑了，爹娘就不管了，将她撒在军营里，随她去逛。

将士们每日都期待着被可爱的小郡主翻牌子“视察”，那是他们在军中最快乐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彦溪七岁那年，孔夷一族又蠢蠢欲动，屡次试探边境的防卫，老康南王担心随时可能打起来，便让王妃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主力军营，回到了雨葛——彦王府的宅邸。

对于彦溪来说，真正魔鬼般的日子便正式开启了。

彦王妃不再放任她嬉耍玩闹，白天，她要和府上的兵士们一同操练，天还未亮就要起床，背沙袋挑水桶上山下山，回来了继续练功骑射学兵器，晚上还得到书房里跟着王妃开蒙。

年纪再大一些，认识了师父，每日还要匀出两个时辰跟着他识毒用蛊。

当然，小孩子天生有一门绝学，那就是见缝插针地偷懒。

能次次逃过王妃的火眼金睛，少不了她那两个早已把偷懒绝学练得炉火纯青的好哥哥的帮助。

……以及一个总是躺在山崖边翘着二郎腿，嘲笑她是弱鸡的小叫花子。

江在涯望着眼前人，心脏仿佛有重锤在敲打：

“你是说……你？”

他甚至忘了用尊称。

“怎么，江大人不信？”

风透过马车窗徐徐拨动着彦溪头戴的轻纱，少女藏在轻纱后的脸若隐若现。

萦绕在记忆中的那张模糊面孔被重新铺上了颜色，几乎就要呼之欲出。

八年过去了，他们都长大了。

但就那一眼，他确信是她。

良久，江在涯才答：“我信。”

“江大人打听了这么多，不知是陛下的旨意，还是江大人自己想问？”

“当然是陛下的意思。”

他收回目光，别过头望向窗外，用尽全力屏着气，才没有让胸口一千只蝴蝶振翅而出，暴露他的欢欣。

马蹄哒哒踏开尘土，跃上了青石板路，京城的高墙转眼就出现在眼前。

江在涯跃出车厢，跨上自己的枣红骏马，一冲向前去到了队伍最前头带路。

车厢里，彦溪有些坐不住。

琰京到了！

传说中玉辇纵横、金鞭络绎般繁华的天城之地就在眼前。

她轻轻掀起帘子一个小角，克制而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低矮的视线里，形形**的鞋子、衣裙，各种精巧美丽的小玩意儿 ，空气中飘荡着甜饼、糖茶、肉丸子和她不曾闻过的许许多多种香气。

几个小孩子握着糖人打打闹闹地从帘子边奔跑而过，剩下后面一个年纪小的追不上，踉跄着哭个不停，被跟来的大人一把抱起，低声哄着。

这场景似曾相识。

从前彦霆和彦翎欺负她年纪小腿短，有什么好吃的总耍着她满院子追。

每每这个时候父亲就会赶过来一把将她抱起，三两步就揪住淘气的哥哥将他们一顿好揍。

如今再想起父亲，她的脑海就会被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红侵占，手腕一样粗的缨枪刺穿他胸膛的可怖画面久久不能消散退去。。

彦溪放下帘子，将这氤氲着繁华烟火的浮光掠影隔绝在外。

该知道，眼前这一切不过是狂风骤雨前的虚幻美好而已。

她是人质，是棋子，是锋利刀俎下的鱼肉，如今已身在危险境地之中，她务必时刻警惕，时刻思考如何生存下去，如何保护家人，如何为父亲报仇。

膝盖被身旁人的指节轻轻敲了几下，彦溪紧蹙的眉头缓缓纾解开。

懒瑶双手交叉胸前，没什么开场语，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

“他不对劲。”

“谁不对劲？”

“那姓江的。”

“嗯，他确实不对劲，我怀疑他在康南待过，甚至有可能是彦府的旧人。”

“我没说这个。他刚才最后一直在傻笑，很不对劲。”

“……哈？”

而此时这个很不对劲的人别说是傻笑了，整条街都快被他冷肃狂妄的气场给冻住。

今日是琰京百姓赶街的日子，此刻午时正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一声恢弘的马儿长啸，裹着银色铠甲的高头大马上，耀眼的冷峻少年引着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马而来，扬起阵阵尘霾。

路上的人无一例外都噤声退避，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在大道两边畏畏缩缩地行着注目礼。

玄衣银剑，气盖苍梧云。

这是崇天门的当门少辅，所有人都认得，所有人都畏惧。

花实楼上，一个漂亮的少年开心嚷着：

“哥你快看，如此盛景还真是难得一见！”

美酒撒了一手也顾不得收拾，他扯着他兄长的袖子，示意他赶紧看楼下。

陈麒丝毫不为所动，袖子被他弟弟陈泞扯成了大麻花，送到唇边的酒杯依然稳如磐石。

街道上这会如果有人抬头，就会看见酒楼栏杆间一个长相清甜可爱的男孩子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雪茸茸小兔子似的使劲扒着栏杆要挤出头去。

堂堂陈国公嫡次子陈泞，看热闹看成这副模样，这要是被他爹老子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