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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气机

夜深人静，慕云生躺在床上梳理着这两日的点滴所得，越是深思慕日夕与他说道的各种隐秘，越是觉得自己如在隔雾看花，许多明处、暗处的东西都没触碰到，因而全无具体的概念。

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清晰可闻，如此安静反倒更使心中杂念滋生，让人难以入眠。

睡在隔间小榻上的影儿没有一丝动静传出，慕云生挑了挑眉问道：“影儿，盯着我们慕家的势力有哪些？或者说我在皇城应该小心注意哪些人？”

慕云生静静地等着那边的回答，心里默默数起数来：一次眨眼，两次眨眼，三次眨眼……

等数到第八次的时候，他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心里默念道：八、十六、三十二、六十四次眨眼！

随后他幽幽叹道：“影儿，少爷我已经数了六十四次眨眼了，这可是等了你半盏茶功夫，还没理出个结果来吗？”

影儿不知他是怎么个数法，但不妨碍她悄然无声地装睡，却听那人又叹气道：“姐姐啊，你让我有什么事都和影儿商量，可影儿只知道睡觉该怎么办？”

影儿倏地睁开了双眼，眸中清光似照得屋内都亮了一瞬，她语气不善道：“我给少爷想了想，少爷在皇城怕是见谁都得小心点，毕竟是个神明转世，身份尊贵，万万磕碰不得。”

慕云生嘴角翘起，嘴上针锋相对道：“我看啊我还是最得小心身边人，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贴身保护自己的侍女掐死，不然也迟早被蠢死～”

影儿淡淡道：“那少爷被蠢死的时候麻烦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莫让主人知道了。”

慕云生“啧”了一声道：“看不出来啊，在主人面前装的顺从乖巧，在我面前便是如此叛逆，安静的地方可能只有在姐姐那能找到咯～”

影儿威胁道：“我先前也没看出来，少爷原来大晚上不喜欢睡觉而喜欢找人麻烦，那要不要和影儿做些有趣的运动？”说着，她将睡觉时也抱在怀里的剑缓缓出鞘一寸，铮铮剑鸣清脆悦耳。

慕云生无奈道：“你就是这样保护我的？”

影儿略带煞气道：“少爷只要不出府，自然不会惹上半点麻烦。因此，出于对少爷的安全考虑，影儿认为若是将少爷两条腿砍了，那影儿就不用担心因保护不周而领了主人责罚。”

慕云生惊奇地“咦”了一声道：“本以为你是个闷葫芦，想不到也挺善言辞的，是不是今晚啃鸡翅把嘴啃利索了？”

“我的嘴一向利索，只是头一次利索在这种地方？”

“哦，哪种地方？”

影儿冷笑道：“和无聊的人说无聊的话上。”

慕云生笑道：“夜色正深，恰是聊人生、聊理想的大好时候，你若不喜欢大晚上躺床上和人没事动动嘴皮子，那才是无聊得紧～”

“可影儿不仅不知道大晚上和人动嘴皮子有何意义，更不知道能动剑的时候为什么要动嘴皮子！”

“那你现在怎么还是在乖乖地和我动嘴皮子？”

影儿冷哼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慕云生听她没了声响，便连续换了几个腔调喊着“影儿”二字，眼见毫无成效，只得悻悻然作罢。

沉默了不久，慕云生又问道：“影儿，我今日刻的冰雕如何？”听来像是诚心发问。

影儿似憋了半晌才回道：“……实在高明！”

“那确实。”慕云生心满意足，觉得今晚交锋应是旗开得胜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着慕云生平稳的呼吸声，还未入睡的影儿慢慢睁开了双眼，面上仍如覆寒霜，心下却滋味难言。

早在一个多月前，慕日夕便吩咐手下影卫准备起一些当时令她费解的事宜，包括让她采购可封存神性又便于携带的乐器，现在倒是明白那都是为了这个苏醒的少爷。昨日慕日夕更是放下一切事宜守候了慕云生整整一天，担忧的她也是一直从早挂心到晚，直到夜深见到慕日夕出来才长舒口气。

而后慕日夕像回到她们十几岁时那样，开心地拉着她的手向她分享关于慕云生的秘密，当时的她恍惚间似看到了孩童时天真无忧的她们，总时不时聚在一块悄悄说起不知从哪听来的、见来的趣事。然而慕日夕欢雀的声音近在耳畔，她内心却不住生出落寞来，有个念头似杂草般疯长，只一会便在一向冰清的心头铺上了厚厚一层：这就是她最宝贵的秘密啊～

是的，自七岁时来到慕府，被慕日夕接纳、被慕日夕打开心扉、被慕日夕委以重任，一直到今日，她们间的关系既是名义上的主仆，又情同姐妹，所以她一直知道慕日夕心里藏着个独自珍守的秘密，那是她最重要的、从未舍得与他人分享的宝物。只是昨夜不知为何，慕日夕同她分享了这个秘密，不是名为“慕云生”，而是名为“姐妹”的秘密。

她既落寞又高兴，混淆得难以分清的“家人感”令她一整日都有些忐忑难安。

她有些害怕慕日夕会对慕云生好到可以把她整个人都送出去，又清醒地知道慕日夕必然不会如此做，只是那害怕却又如本能，无法用理智抑制、消抹。

晚上吃饭时她心情又变得颇为不开心。刀剑修行不同于一般武夫的修行，寻常武夫重在体魄气血，刀修剑修却是重在问志、问心、问刀剑。因而虽未到餐霞饮露这等仙家修行的地步，但她也是素来饮食清淡、不喜油腻荤腥。今晚膳食却基本都是荤菜，显然都是照着慕云生喜好做的，不免令她心中忿忿。

然而说来奇怪的是，吃过烤鸡翅后心中怨气突兀地消散了大半，她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或许那外表金黄、焦香油嫩、让她唇齿间回味许久的烤鸡翅确实如慕云生形容，是个让她颇觉享受的美味。

渐渐地，影儿也感到些朦胧的睡意，她觉得自己或许能梦到刚来慕府的那段童年时光，那时候的夜晚也是一里一外两张床榻，里面那张上躺着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言语笨拙地找着话头同她闲聊，有时候两个人聊着聊着便都没了声息，而心里的茫然不安也聊着聊着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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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间，慕云生感觉有一只手在摇晃他，先是肩膀，而后过分地攀上了自己的脸庞，触感冰凉。他微微睁开眼，从眯着的眼缝里看到张逆着光的侧颜，立体精致的面容在冬日暖阳衬托下显得柔和明艳。他嘀咕道：“眼睛睁不开，再睡一会……”

影儿语声冷硬道：“食时都过了，午后还有事情要做，少爷如此惫懒成何体统！”

慕云生眼睛动也没动一下道：“困～就一会……”

影儿拍了拍慕云生的脸，见他眉头皱起却是一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两手抓过被角狠狠地掀开。寒冷的空气陡然灌入，慕云生冷不防冻了个激灵，又突然想到自己夜里睡得不适便脱得一丝不挂，只觉心里也是一寒，眼睛一下睁得圆圆。还不待反应却见影儿已把掀开的棉被盖了回来，正俏脸如霜地盯视着自己。

慕云生被这么一弄已是睡意全消，只好叫苦不迭道：“起来了、起来了……”

影儿转身向房门走去：“我去喊俩丫鬟过来服侍。”

慕云生不禁长舒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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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后，慕云生让影儿领着去后厨随便找了点粥食，倒让几个厨娘无了用武之地。

正喝着粥，宫国蝶舞也来到了厅堂，只见她依旧是昨日那身繁复华美、若隐若现的惑人奇服，满头青丝梳理成侧边垂髻的柔媚款式，其上珠围翠绕，妆容雅致，略施粉黛的雪颜上一点朱唇千娇百媚。她盈盈一礼，轻笑道：“云生少爷，影儿小姐，晨安。”

慕云生回以微笑道：“宫国小姐也早啊。”

坐在他身侧的影儿轻轻点头，只是含霜俏脸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宫国蝶舞打量了影儿两眼，好奇道：“影儿小姐怎么一副生气的样子？”

慕云生尴尬道：“可能是我起得太晚，惹得她不快了。”

宫国蝶舞惊奇道：“哦？可是早上我同姐姐与影儿小姐在一块时，影儿小姐还向姐姐禀报说：‘见少爷睡得香甜，还未喊醒他。’”宫国蝶舞一指点着朱唇，笑道：“一定是云生少爷哪里又做错事了吧？”

影儿察觉到慕云生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却是不欲解释、面无表情，目光仍专注于膝上宝剑。

慕云生清咳一声，这才发现影儿膝上的并非昨日那把通体漆黑的随身之剑，找着话题道：“影儿你今日这剑比昨日的好看。”

影儿瞥了他一眼道：“昨日的是我本命剑，这柄是主人的绯雪剑，在外相当于慕家少家主的身份令牌，由我带着不至于跟少爷出门太寒碜。”

慕云生自知失言，当下转移话题道：“出门？我们要去哪吗？”

宫国蝶舞坐下道：“是我早上请姐姐帮忙替我引荐‘君子剑家’何氏，何家统管旦国武林，我欲上门求问一些武林旧事。”

影儿接着道：“马车已备好，只等少爷动身，就可上何府拜会。”

慕云生挠了挠头：“我们三个去吗？”

影儿答道：“是。”

慕云生扫了眼宫国蝶舞，又向影儿道：“我与何家人都不熟悉，同何潇潇也没什么好交情，上了何府找什么由头开口？”

影儿道：“早上已派人支会过潇潇小姐了，她听闻宫国小姐之事后十分热情，少爷只要跟着上何府去充排面就是。”

慕云生眼神古怪地扭头看向宫国蝶舞，“呃”了一声道：“你确定是我去充排面吗？”

宫国蝶舞转过眸子白了他一眼，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饰，迟疑道：“我一路上过来，所见旦国女子服饰风格确实偏素雅保守，影儿小姐可有衣服借我替换一下？”

影儿沉思了下道：“好的，宫国小姐且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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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慕云生正襟危坐，一身漆黑剑裳衬得整个人略显阴沉。身旁坐着的影儿白衣如雪、容颜清寒，膝横红白相间的绯雪剑，气质清灵透彻。

马车中间的鎏金瑞兽香炉吐露着袅袅烟雾，檀香馨幽怡人。坐在另一侧的宫国蝶舞上马车时带了一套茶具，此时正手法娴熟地泡着茶，玉手旋筅击拂茶汤的动作令人心旷神怡，正是“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此时的宫国蝶舞已换了一身纯蓝素衣，外罩轻纱，裙褶迤泄，姿态静雅雍容。发型也换成了半丸子头，盘发后系一条淡蓝色印柳叶纹丝带，额前一缕青丝略添妩媚，一条编好的发辫垂落在修长玉颈一侧，柳叶眉下桃花眼含俏带妖，整个人似一只欲随风起舞的幽蓝蝴蝶。

等待女子打扮的时间无疑是难熬的，而慕云生方才见到换完装扮的宫国蝶舞时内心却不觉一丝煎熬，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夸赞道：“宫国小姐不仅美若天仙，挑选服饰的品味也是一绝！”

当时的宫国蝶舞略带歉意地道：“这是影儿小姐替我挑选的衣服，确实相当好看呢～”

一旁的影儿面无表情，慕云生补救道：“想不到影儿挑选衣服的本事这么好！不过宫国小姐发型装饰的审美也是独具慧心。”

宫国蝶舞脸色古怪，继而笑意盈盈地对着影儿道：“影儿小姐为我梳发打扮时我也是一惊呢～想不到影儿小姐的手法如此精巧娴熟！”

影儿脸带戏谑地看着慕云生道：“平素主人的起居装扮都是由我负责，时间久了自然略有心得。”

慕云生脸色尴尬地讷讷无言。

待上马车时，影儿忍不住问道：“少爷，你没事总看我作甚？”

慕云生又瞄了几眼，鼓起勇气道：“我在想，为什么影儿你是一身……‘不修边幅’……的样子？”

之后马车上慕云生一直如坐针毡，仿佛有道杀气一直抵在他的背上。

宫国蝶舞递过热茶给影儿：“好啦～影儿小姐莫要再用杀机折腾你家少爷了，看他这样子已是够呛了。”

慕云生疑道：“杀机？”

宫国蝶舞眉宇间稍显不解，影儿连忙解释道：“少爷自小体弱多病，直到前些日子才身子骨好转，未事修行，尚不懂【气机】为何物。”

宫国蝶舞狐疑道：“我似乎确实听过传言，想不到云生少爷竟病重至此。”

话语间，慕云生确实感到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渐渐消失，转头看去，影儿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高冷模样。

宫国蝶舞见状轻笑道：“所谓‘气机’，直白来讲就是世间万事万物之间的勾连。修行之人皆修玄神，玄神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而气机也是如此。若将我们如今肉身存在、接触的世界视为一个表征世界，那么构成世间一切物质、能量的玄神与勾连玄神及玄神流动从而形成事物关联的气机便组成了一个无形的本质世界。表征世界与本质世界相互重叠、相互影响，这就是【世界因果论】的基础。方才影儿小姐就是用‘想要杀你’一事将你与她之间的气机锁定，所以你才会感觉到一股如芒在背的杀机。”

慕云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顾自地回味起其中意味。

一旁的影儿道：“宫国小姐唤我影儿便可，潇潇小姐她们也是如此称呼我的。”

宫国蝶舞想了想，巧笑嫣然道：“好的，影儿，那就请你多多关照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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